【一】
我家乡和内陆农村不大一样,孩子们读完小学,有很大一部分会通过“投亲”的方式到城市去考中学。近一点,也要去考县城中学。这里的农民,能随口说出很多他们并不熟悉的地名。对他们来说,不熟悉,并非远行的障碍,而是今后的去处。
当然,以前并不是这样的。观念的改变,要归功于一批特殊的人他们叫“信客”。
信客的产生,有一个大背景。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鸦片战争后,上海、宁波被列为通商口岸向西方列强开放。这一来,现代工商业的魔力就使封闭的农村生态快速凋敝,大批青年农民到城市谋生。但是,大地毕竟还是原来的大地,这些青年农民身后,有父母、妻儿、宗祠的无数条缆绳牵扯着。在城里赚了点钱,怎么能够及时地馈侍双亲、接济家人?家中长辈遭遇了病灾,又怎么能够快速通知在外子弟?当时的中国,还不存在邮政业务,那就呼唤出了一批行脚匆匆的人物,那就是信客。
据材料统计,那时的上海,人口增长是全世界各大城市人口增长平均数的十倍。上海的人口,主要来自浙江、江苏的乡村,因此,信客是这些“新移民”的生命纽带。如果没有信客,“新移民”就很难在城市留下来。因此可以大胆说一句:没有信客,就没有那么一个快速膨胀的大上海。
但是,信客的模样,一点也没有“城市缔造者”的影子。他们惯常的形象,非常狼狈。
例如我家乡的那个信客,每次从上海回来,乡人就能判断他是走了东路还是西路来的。走东路过来,显得极端疲劳;走西路过来,则显得特别窝囊。总之,都让人看不过去。因此,才四十出头,已显得比村里的同龄农民苍老。
走东路,比较简单。先从上海坐海轮到宁波,再从宁波挑担到家乡。从宁波到家乡有上百里路,当时没有长途汽车,只能步行。那时路上挑担步行的人很多,大多是挑着菜豆柴火的农民和小贩,而他却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。仔细看去,他身上还捆绑着很多物件,那是一些比较值钱的绸缎、药品。路上如有强人,见到他的这付模样一定不会放过,他就只能撂下担子奔逃。如果强人只有一两个,他也可以抽出扁担抵抗一会儿。因此这上百里路,必须步步小心,眼观八方。这条路,走得快一点,两天可以到达,中间在一个叫沈师桥的地方找一家熟悉的小客栈过夜。挑着担子快步流星地走两天,劳累的程度可想而知,因此当他终于出现在我乡吴山庙台上时,早已浑身湿透,步履踉跄。
走西路,那就不坐海轮了,从嘉兴、杭州、萧山、绍兴、上虞一路过来。这中间,倒是没有长达百里的挑担路途,而是一会儿雇乌篷船,一会儿搭短程马车,一会儿蹚水,一会儿越岗,断断续续、疙疙瘩瘩,很是麻烦。这条路费时更长,要外宿三夜。虽然遇不到强人,但被各种扒手盯上的可能却很大。因此,当他从这条路走到吴山庙台的时候,总是两眼深凹,上下疲沓。
这位信客,个子比村里的农民高,瘦瘦的,走出去很有样子,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单身。听说他是外省人,从小失去了父母,就由外婆收养,外婆就住在我们邻村。外婆很有见识,也有点钱。很早就把他送到鸣鹤场的一家私塾读书。他很聪明,成了远近几十个乡村中识字最多的人。
外婆去世后他外出闯码头,没做成什么事。在上海几个同乡间转悠时,发现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儿,就承担了,而且越来越忙。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安定的营生却偏偏做了最辛苦的信客,他的回答是: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,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。两头都踮着脚,怎么也看不到对方。我是帮他们跑跑腿。”
此刻,他正站在吴山庙台上。眼下,一个女人的村庄正炊烟缭绕。他知道,村里的很多小木窗都向这里开着,应该有很多眼睛看着自己。那年月,野地里人迹稀少,一个人高处一站,能牵住很大一片土地的目光,何况,这次他的出现,大家早就知道。因为五天前有一位叫余木典的同村人从上海回乡奔丧、已经有过预告。本来信客是想让余木典也顺便带一点货品回来,但在上海的那些同乡都摇头,因为这里的风俗让奔丧的人带货品很不吉利。因此,余木典回来时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包袱,走到吴山庙台上时,他从小包袱里取出麻质孝衣,披在身上,然后便嚎啕大哭进了村。木典在丧仪上,告诉各家,信客过几天就回来,各家都有货品。
信客觉得,木典家的丧事已过,这下该由自己带来一点喜气了。他在吴山庙台上放下担子,故意伸了一下手臂,再捋一下头发,就像在老戏台的入场口亮相。然后,叉开双腿,从头顶取下草帽扇扇凉,站一会儿。晚霞在他身后。
如果是村里的年轻男人见了他这个样子,都会赶过来帮他提担子。但是,眼下一个个木窗里只有女人,正在灶头做饭。她们一见到他,就转身去梳头了。梳头时还要抹些从树汗浸泡出来的“生发油”,然后换一件端正的布衫。如果信客还在村子里,她们一点也不会在意,但现在他是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的,又在上海见过了自己的丈夫,身上还带着丈夫托交的东西,因此要快快梳洗一下。
信客估计她们打扮完了,就弯腰挑起了担子。刚才歇过了脚,又有了力气。他摆正姿态,跨出了尽可能轻松的步子,让扁担两头颤悠起来。从庙台到村子,三百多步,换两次肩,换的时候脸带微笑。每换一次肩,都要颤悠三下,每一颤悠迈一步,然后就有板有眼地走向村子。
已经闻到焖饭的香味,他肚子早就饿了。今天在半路上只吃了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光面,是用两盒火柴换的。一盒火柴能换一个蛋或一碗面,这是当时的工业和农业之间的一种“等值交易”。因此从上海出来,行李里塞一些火柴等于带了一袋干粮。但他这次出来,没有带够火柴。
信客在行李换肩时略有犹豫,先到哪家。到哪家,就在哪家吃晚饭了,这是规矩,大家都知道。
今天应该到余叶渡家,理由很简单,这次他家带的东西最多。而且,刚刚从村口看到,叶渡嫂已经在木棂窗口向自己招手。信客脚下犹豫,是因为叶渡嫂斜对门是月桥家。余月桥在南京,因此信客这次肩上没有他家的货品,但月桥嫂做的菜最香,今天肯定有韭菜炒鸭蛋,已经闻到了。对饥饿的人来说,菜香,是一种难以拒抗的力量。更有一个暗暗的理由信客不能说,也不能想,那就是月桥嫂太漂亮了。
漂亮是一种很大的麻烦。信客对月桥嫂不存在什么杂念,只是想多看几眼,又觉得不好意思。月桥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,却像一切漂亮女子一样,特别容易害羞脸红。这一来,本想多看几眼的男人也就更为难了,似乎人家脸红是自己的“偷看”造成的,因此连自己也觉得不正经了。
其实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好看,方言叫“齐整”,也就是一种不灼眼的漂亮。其中更出色一点的也有好几位,像村西的鱼素嫂、村南的满城嫂。她们的丈夫都在上海,都是信客的朋友。
信客马上要见到的叶渡嫂,稍稍有点特殊。她长得比别人矮一点,胖一点,自嘲是“杨柳林下的扁冬瓜”。她很开朗,嗓门很高,经常大笑。她的丈夫余叶渡在上海生意做得不小,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,因此她也就笑得更响亮。她的表情,从来不会惹上“害羞”,别人对她也没有忌讳。自从她生孩子后两个月就在大槐树下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,全村的目光对她更放松了。
叶渡嫂家的门,除了晚上,都不关。信客还没有进门,叶渡嫂已经拉住他担子的一头,大声说:“木典说了,你今天到。货品慢慢再点,先吃饭!”
说是“货品慢慢再点”,但她的声音还是落到了货品上。她兴奋地叫了一声:“又是一只热水瓶!”
信客说:“为了这只热水瓶,我一路上轻拿轻放,就怕摔坏,受大苦了!我在上海就对叶渡抱怨,去年已经带过一个了,今年怎么又带。他说去年那个是竹壳的,今年这个是铁皮的,不一样。你看你老公!”
“那匹红缎呢?”叶渡嫂轻声问。
“又是木典通报的了。”信客把竖绑在担子上的一个长包袱解下来,搁在矮桌上,麻利地打开包袱。一片灿烂的红色,把叶渡嫂的胖脸照得更亮了。她抱起那匹红缎,搂在胸前,走进了里间。
“好了,吃饭,你也饿了!”叶渡嫂从里间出来后立即到了灶头,端出几盘早就准备好的菜肴放在桌子上,让信客坐下,递过来一双竹筷。
“这碗糊货,我加了你上次带来的东洋味之素!”她边说边去盛饭。叶渡嫂所说的“糊货”,是指卖海鲜的货郎每天剩在筐底的杂鱼杂虾很便宜,又很新鲜。
吃饭的时候,门还是开着。才吃几口,叶渡嫂的眉毛抖了几下,因为有一股韭菜炒鸭蛋的香气从门外飘来。这香气很轻,却很浓,就像一个女子最含蓄的媚眼。信客似乎没有闻到,埋头狠狠扒饭。叶渡嫂却看了对门好几眼,每看一眼都要回过头来看信客。
叶渡嫂笑着说:“听我老公说,他有一次与你搭伴从上海回来,你每个码头都有相好。据说绍兴那个眉眼最重,这次又见到了吧?”
“什么相好!”信客连忙声辩,“都是一路上必须求靠的小掌柜,馒头铺掌柜、车马店掌柜,不认识寸步难行。”
“怎么都是女的?”叶渡嫂笑问。
“男的都像你老公,外出谋生了。少数留下的,也开了大铺子,我们付不起。我们一路,只能找女子小店。”信客说。
“绍兴那位有点意思了吧?”叶渡嫂还是追着问。
“她女儿拜了我做干爹,这次要结婚,事先也不知道,我倒是匆匆忙忙在当地备了一份礼。”信客说,“你看,认识人多,开销也大。我直到这次送礼,还不知道干女儿的大名叫什么。”
没有酒,饭也就吃得很快。信客告别叶渡嫂,挑着担子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了。本来也想当夜一家家去送,但今天实在太累了,想早点休息。更主要的是,信客喜欢看到家家户户都挤到他屋子里来领取货品的热闹情景。女人后面跟着老人,老人手上又牵着小孩,整个农村都在企盼着来自城市的礼物。这是家门大事,村庄大事,桑梓大事,全都由自己来送交执掌,信客享受着这种重要。但当时农村还没有电灯,这种重要场面只能出现在白天。白天,应该是明天下午吧?上午醒不过来。他要把一路上的无限劳顿脱净在长长的酣梦中,只等明天下午,容光焕发地接受村人们的环绕和感谢。
【三】
信客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,醒来,已是第二天傍晚。西晒的阳光很明亮,他揉揉眼,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那副行李担。但这一看不要紧,他发现两个竹竿窗外挤满了人。
他想,睡的时间太长,让村人等急了,便霍地一下从床上起身,嗬嗬地笑着,去开门。但是,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:村人们脸色怪异地后退了一步,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。
这是怎么回事?他捋着后脑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。说时迟那时快一位年迈的族长在村长的搀扶下,进门了。
信客不知所措地请族长和村长坐下,用眼睛询问着他们的来意。窗外,村人都在旁听。
族长先开口。
老人说:“我们见过面,不熟。今天有几件不好的事情要问你一下。”“不好的事情?”信客满脸疑惑。
“昨天晚上,你是不是给叶渡嫂带来一匹红缎子?”族长问。“是啊。”信客说。
“这红缎子非常贵重,是他们家用来嫁女儿的,这你应该知道吧?"“知道。”信客说。
“那么,请你老实说,有没有在这匹红缎子上动过手脚?”族长直视信客。
“动手脚?没有啊。”信客答得很快。“动手脚”三个字,在这乡间的意思特别恶劣,类似于偷盗、破坏,信客当然在第一时间否认。
“这就麻烦了,”族长说,“叶渡怕你做手脚,特别在红缎子的头上画了一个小圆圈,托前几天回乡的木典告诉叶渡嫂。叶渡嫂昨天晚上细细查看了,没有小圆圈,那就是,红缎子被人剪掉了一幅,那会是谁呢?"
原来是这样!信客立即回过神来,说:“你看我都忘了这件小事。前天过绍兴,得知我那干女儿要结婚,匆忙间临时买了些礼物,看着太素,就剪了一条红缎带子下来捆扎,图个喜气。那带子很窄,没想到剪到了小圆圈。”
族长说:“你说剪得很窄,何以为证?小圆圈没了,这货品就残了。我建议,你这次回去时,能不能到绍兴把那条红缎带子要回来,到上海让叶渡看看,有没有他画的小圆圈?”
这一下,信客完全被打蒙了。
他闭起了眼睛,首先想起的是叶渡和木典。
他们与自己,不是一直“情同手足”吗?那个小圆圈,就让一切都变假了。
这假,假得痛彻心肺。但是,窗外的村人一定反着看,只认定信客用剪子剪坏了手足之情。他们也许还在称许叶渡聪明,揭穿了信客的手脚。
在刚才族长问话的时候,村长一直没开口,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信客。现在,他把木凳子朝前移了移、对信客说:“上午听说这事后,村人聚集在晒谷场边议了议。大家觉得,既然有了一件事,一定还有两件事,三件事。他们问,去年夏天你说在上虞被强人抢劫,三件行李丢失,是真的吗?前年冬天你说在新浦沿木船翻沉,一个包袱漂走,也是真的吗?还有……”
信客打断了村长,问:“这些,都是大家凑出来的疑问?”“对。”村长说。
这时,族长站起身来,把信客拉到一个角落、压低声音说:“还有私下向我递话的呢,听起来更不好听。”
“什么?”信客问。
“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忌讳了。说你虽然单身,却处处投情。绍兴那个赖不掉了吧?就是本村,你也有不少想头,像月桥嫂、鱼素嫂、满城嫂……”
“族长!”信客愤怒地喝断,“你老人家可以糟践我,却不能糟践这些女人!这个村,很干净!”
村长站到了族长前面,对信客说:“别争了,你把昨天带来的货品先分一下,完了就赶快回上海吧。”
“回上海?”信客想,“回到叶渡、木典那里去?木典今天还在村里,他回上海后会把红缎子的事情到处讲,我难道要向上海的同乡一个个解释?解释了,大家能相信我吗?不相信了,我还能做信客吗?”
他对村长说:“让大家都进来取东西吧,我分发。上海,我不回去了。”
【四】
这天晚上,信客没吃晚饭,一个人在木板床上坐着。犹如五雷轰顶,他的世界突然崩溃了。
很长时间他什么也想不了,只是浑身发冷,微微颤抖。朋友散了,村人走了,而且永远叫不回来。
晕眩颠倒间,他渐渐有点苏醒,开始梳理事情。起点很小,就是那把剪子,那条窄窄的红缎带。为什么完全没有放在心上?因为绍兴的婚礼太急,又把叶渡当作了兄弟,自己准备回上海后向他说明白的。但这个起点确实有错,不管是不是兄弟,不能忘了自己是信客。信客有信客的规矩,逾越一步就不可弥补。
想到这里他拿起木桌上的那把剪子,咬牙向左手截去。流血了,他看着。流得有点多,他起身找块手帕包扎了一下。自己的错就在这一点,小得不能再小。其他错处,都不在自己。既然流过了血,就不再自责。
他回想着刚才族长和村长的话,好像一切都“跳进黄河洗不清”了过去的所有行程,全都有了疑点。而按照乡人的习惯,天下没有疑点只要疑心一起,就是铁板钉钉。
最让人感到恶心的,是族长说自己与那么多女人有染。这肯定是叶渡嫂搬的口舌,她昨天晚上刚刚说过。
叶渡嫂对族长说了,当然更会对叶渡说。叶渡和木典有暗约,木典也会听到,也会传播。但是,这样的事情,谁能撇清?自己不能撇清,那些女人也不能撇清。撇不清就是事实,撇不清就是罪证,这又是乡人的定见。
一群固守空房的女子,一个随时可以登门的男子,当然是谣言的腌缸。况且,每次送货,总有一些东西不能给别人看到,总有一些小话不能给别人听到。窗一闭,门一关,没有荤传才怪呢,解释得了才怪呢。
想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。如果断定我与那么多女人有染,而她们的丈夫都在外谋生,听到了传闻会是多么忿恨?妻子一次次含泪自辩,丈夫一次次粗声诅咒,每一个家庭都蒙上了阴影!信客想立即去找那个木典,估计很快要回上海。要他千万不要把这种传闻带到上海。但是,自己怎么说服木典?木典怎么会听?那个小圆圈的烂招不也与他有关?…….
想到这里,信客颓然坐下,变得像一截木头。
转眼间,自己已经去不了上海,也留不了村里。几个站不住的谣言,已使自己无处可站。
夜里下起了雨,他的心情稍微清凉了一点。半夜,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,村北安徽人宋家的儿子,好像叫宋达吧,在上海见过,还是自己把他送到轮船码头回乡的。小伙子二十出头,人不错,也有文化,在上海没找到工作,想回家务农。
第二天一早雨停了,信客高一脚、低一脚地摸到村北宋家,果然,宋达在。
宋达满眼同情地捧住了信客的手,一看就知道,他已经全部听说。信客说:“不用同情我,我也不会向你解释。但这些村子不能没有信客,你来接!"
天下的受屈人都无法自辩,但当他们放弃自辩后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。没几句话,宋达已经跟在信客后面了,踩着泥水来到那间小屋。
【五】
信客对宋达说的,还是那句老话:“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,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。两头都踮着脚,怎么也看不到对方。”停顿了一下,他说:“总得有人帮他们跑跑腿,尽管两头不讨好。”
宋达没有点头,没有言语,只是听着。
此后整整两天,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宋达,附近几个乡村有哪些人在外面,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,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。说到上海、杭州、宁波、绍兴、苏州、南京这些城市的街道时,信客显得十分艰难,他只得拿出纸来,画出一张张简单地图,再把乡人的落脚处一一标出。
宋达从小在外读书,对附近乡村外出谋生的人很陌生。信客不厌其烦,说出一个个人的大名、小名、绰号、年龄、长相、肤色、高矮,顺便把各人的脾气和习惯也都作了介绍。
“这个人让你带一包东西,就像带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要唠唠叨叨说上一个时辰,你逃也逃不掉。说少了,他不放心。说完了,刚走,他又会大声把你叫回去。”
“这个人的脾气刮辣松脆,塞给你一个包裹,三句话就了结。你再想问一句,他已转身走了。”
“这个人最小气,叫你送东西,他要又称重量,又算距离,精细得像一个账房先生。但你不要讨厌他,这么多年来,唯一不拖欠劳务费的,就是他。”
“这个人有点刁。请你送一次东西,他要捎带上沿途各地的很多亲戚朋友,一件件小零碎,他都不算在脚头费里了。帮他走一次,等于帮人家走三次。但他倒也是个热心人,乡人有了七灾八难,找他,一定管用。”
……
把这一切都说完了,信客又告诉宋达,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店,旅店里哪个茶房比较仗义。还有各处吃食,哪一个摊子的大饼最厚实,哪一家小店可以光买米饭不买菜。
信客在说一路食宿的时候,表情最为丰富。一些点心让他赞不绝口,一些伙计让他笑逐颜开,又不时轻轻加一句:“这个掌柜是女的,那才叫漂亮。”说的时候,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彩。
终于,他长长叹了口气,所有艰辛和美丽的旅程,就此了结。
这两天,宋达很少说话。他一直没有表明,自己是不是答应接班。信客也不想让他开口,怕他拒绝。如果宋达早早地拒绝了,这些村庄怎么办?那些外出谋生的人怎么办?因此、信客故意用滔滔不绝,来堵宋达的口。
当他在纸上画出几个城市的简单地图,看见宋达凑过来细看的时候,他知道,事情有门。
最后,他站起身来对宋达说:“天下祸害全在封闭。一封闭、处处可疑,处处防卫,大家就像刺猬一样。只有把那么多路都走通了,日子才会好起来。我走得早,摔倒了,你接着走,会走得比我好。你的名字也好,宋达,就是把一切都送到。
宋达说:“我回去想一想。如果接手了,我会接济你的生活。”
“不用,”信客说,“我到上岙看守坟场。原来的看守老杨刚去世,我补上,能糊口。我也走累了,正好由大动归大静。上岙坟场在南边深山里。”
【六】
宋达上路后,一路都遇到对老信客的问询。大半辈子的风尘苦旅,百里千里都认识他。宋达在半道上遇到任何麻烦,只要说是“老信客的徒弟”,总能换来很多笑脸,事情就好办了。
一个风韵犹存的女掌柜看着宋达说:“什么徒弟,该是儿子吧,都长得那么帅!”
另一个正在与女掌柜说话的女子接着说:“你说他们帅在何处?除了身材,就是步态。他们两辈人走路,既有城里人的分寸,又有乡下人的劲道,合在一起,就入眼了。
宋达一笑,就走开了。他由此知道,师傅大半辈子所走的路,有风沙泥泞,也有桃红柳绿。
这时,在上岙坟场里的老信客,正夜夜失眠。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一个个码头,一个个店铺,一个个面影。
听到屋外响起来风声雨声,他会立即起身,手扶门框站一会儿,暗暗叮嘱宋达一路小心。山间的风雨总是特别狂暴,如山呼海啸,惊天动地。
早晨,风雨停了,信客会在崖口巨石坐一会儿,看着那条小小的黄泥路。山外有人进来,远远就能看到。
逢到过年、清明、重阳、中秋、冬至等等节气,熟识的村人都会来送一点食品、蔬果。那些最漂亮的村妇也不怕翻山越岭,一次次由孩子们陪着来探望。老信客以前最赞赏的月桥嫂、鱼素嫂、满城嫂都来过很多次。她们年岁已经不小,却依然婀娜多姿。从她们一进山,老信客就远远地看到了,看她们婷婷袅袅地提着大大的竹篮子行进在苍茫的山林之间,向自己走来,老信客喜不自禁。
有一天,他看到两个男子进山了,看了一会儿他就回身到住屋,关门,再从外面锁门,自己则翻到上一层的山峦中去了。他已经认出,这是自己过去“情同手足”的余叶渡和余木典。他们听说那个红缎子小圆圈伎俩已经使老信客失去工作,十分震惊和后悔,多次写信、托人祈求原谅,老信客都没有回答。这次他们不知道怎么一起回乡,到坟场来登门请罪了。
老信客不想见他们。并非还在记恨,而是害怕尴尬。世上很多昔日老友的心结是没法解的。即使内心已无障碍,却也找不到语言程序和表情方式,那就只能放弃了。信客此刻躲在高处的山隙处,看着叶渡和木典高喊低呼、徘徊往返。他心里说的是:“下山吧,别喊了!”
信客最盼望的,是宋达。
宋达每次回乡,总要想办法进山来看望信客。信客催逼似的急问着山外情势,各地老友。宋达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,但又神情黯然。总的说来,坏消息比好消息多。这路,比以前更凶险了。
宋达说,根据师傅的经验,加上自己的体会,他制定了几项行为规则。例如,在每个城市聘请一位同乡做“保人”,收接任何货品,必须有“保人”在场,而且立下明细清单;货品送达时,也必须由一个成年乡人作为“第三者”在场;永远不与接收货品的女主人单独长谈和餐食,见面时须有婆婆或孩子在场……
信客一听就笑了:“这不是我的经验,而是我的教训。”“这职业,可能长不了啦。”宋达说。“怎么回事?”老信客问。
“大城市已经有了邮局。现在还只是城市与城市之间寄送,一时还到不了乡村。但迟早,会散布开来,至多二十年。”宋达说。那时的时间估算。都比较缓慢。
“二十年?我等不到了。”老信客说。
“你在深山白云间,一定长寿。问题是我,好像不能光给城乡夫妻做跑腿了,要做点别的事。”宋达说。
“有苗头了吗?”老信客问。
“有两件事,都很大,也很险。我已做成一件,另一件正做了一半。”宋达想说下去,却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。
“这里尽管说,十里之内没有耳朵!”老信客笑着说。
宋达所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又大又险。金山卫的一小股土匪,俘虏了一名小汉奸,说出了日本侵略军的一个动向。土匪也爱国,知道这个情报必须送给国军将领,但他们没有路,就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住在金山旅店里的宋达。宋达立即赶到上海市区的一个国军司令部,送上了这个情报。
“这次送达,使你这个宋达变大了,我为你骄傲。”老信客说,“另一件呢?”
宋达所说的第二件事比较复杂。他在上海逛书店的时候见到一部十分畅销的历史通俗演义,一看署名是浙江萧山一位蔡先生写的。他那次正好要送货品到萧山、顺便去拜访了蔡先生,才发现,上海书商完全把蔡先生蒙在鼓里了。蔡先生是一位传统的乡间书生,完全不知道市场运作,也不知道如何交涉、投诉。宋达出于公道,帮着做了不少事。
“势头怎样?”老信客问。
“事情大有转机,但书商还不爽快。”宋达说。
“好!”老信客又点头了,“我们信客,平常送小信,但有时也送大信、那就是天下公信!”
这天,老信客看着宋达下山的背影,很是满意。但是心头也泛起一阵苍凉,你看这个宋达,走路也不利索了,真是长途催人老,岁月不饶人。
已经是深秋季节,刚才问了宋达身体状况,说是风湿病、胃病都不轻。这是信客的职业病,自己早就有了,但现在毕竟年迈,又多了几种,连心脏也不好。这一想,老信客又有点自我庆幸,早早地安顿在这半山上了。如果一直还在路上,突然因病而止步,那就悲凉了。
【七】
宋达在办完那两件大事后,日常还是在做城乡夫妻间的跑腿。这事儿,年轻时做做还可以,待到自己也已经两鬓斑白,就有诸多不便了。
这年,在南京谋生的一位同乡突然暴病而亡。他在家乡只有一位没有出过远门又不识字的妻子,还有两位老人,都不可能到南京料理后事。而在南京能叫得应的同乡帮手,又比上海少得多。因此,只能选一位最有办事能力的年长者去。选中的,就是宋达。
你看,宋达在同乡眼中,已经是“年长者”。
宋达对南京也不熟悉,料理完种种后事已经累得筋疲力尽。好不容易扶送棺木到了乡下,停在一处,他还要充当“报丧”的角色。
“报丧”是穿一身黑衣,手夹一把黑伞,伞柄朝前,低头快步朝死者家里走去。据说,“客死异乡”的人如果没有这么一位报丧的人,灵魂就不能回乡。宋达来到死者家里,满脸戚容,尽量用委婉的语气代表“外乡”向家门通报噩耗。可怜的妻子和老母哭得昏厥过去,宋达都不能离开。等到妻子回过神来,便咬牙切齿地咒骂城市,咒骂外出,连带也对宋达大声讹斥。宋达只能低眉顺眼,听之忍之、连声诺诺。
过一会儿,宋达还要把死者的遗物送去。死者的妻子和两位老人都会把这堆简陋的遗物当作死者生命的代价,怎么也不相信只有这一点点。红红的眼圈射出疑惑的利剑,宋达浑身不自在,真像盘剥了多少财物一般。直到他流了几身汗,赔了多少罪,才满脸晦气地走出死者的家。怪谁呢?信客、肩上挑的不仅仅是货品,而且是家家户户的死生祸福。你,推不掉。
尽管,当时宋达的年龄,已比死者大好几岁。
这事总算过去了,宋达想换换心情,为村子里最漂亮的少妇送一封信给上海的丈夫,顺便带一点新采的茶叶和竹笋。最漂亮的少妇,就是月桥嫂的女儿。她们母女俩,撑起了方圆几十里地的美女支架。性格也差不多,羞涩,脸红,笑多,言少。女儿的丈夫在上海做得不错,据说已经是一个小老板,宋达还没有见过。
宋达在上海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小老板的住所,但敲开门发现,主人正与另一个女人同居。
宋达一下子就愤怒起来,为了乡间的美丽和羞涩。但这毕竟是下一代的事情了,他很克制地用男低音说:“我是宋达,从家里给你带来了茶叶和竹笋。”
小老板早就耳闻宋达的名字,知道他一来就必然坏事,居然开口就说:“什么宋达,我不认识,你走错了!”
这下宋达真来火了,说:“我没走错,这是你妻子写给你的信!"
信是那位同居女人拆看的,看罢就大哭大嚷。小老板为了平息那个女人,就说宋达是私闯民宅的小偷,拿出一封假信只是脱身伎俩。说着,还把他扭送到了马路对面的巡捕房。
宋达向警官解释了自己的身份,还拿出几个同乡的地址作为证明。传唤来的同乡很容易把他保了出来,他却关照同乡,不要把事情传回乡下。在当时的中国农村,妻子很难因丈夫的风流提出离婚。既然如此,还不如不让她知道。
宋达经历了这两件事,报丧的事和进巡捕房的事,实在深感疲惫,几乎疲惫得站不起身来了。
他经过几天思虑,郑重地决定不再做信客。好在现在他的离职,比多年前老信客的离职已经很不一样。交通便捷了,人流通畅了,城乡夫妻间的信息传递、货品往来,有了更多的路。
正是在他思虑的几天间,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那个把宋达扭送到巡捕房的小老板,受到了警官和同乡的训斥。那位同居女人知道真相后也已快速离去。他在极度后悔中几度向家乡试探如何让妻子能够原谅他。得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:妻子压根儿不知道。
“宋达回乡过没有?”他问上海的同乡。“他现在就在乡下!”同乡说。
这一来,他不能不对宋达高看一眼了。他自己,也产生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。他时时想着宋达,这个从巡捕房铁门走出的男子,被众多同乡簇拥着,消失在上海的闹市间。
小老板的生意正好有一宗与邮局有关。他好说歹说,再三让利。终于使浙江邮政通向余姚乡村的时间,大大提早了。
我乡小镇百货店的柜台上,出现了一个绿铁皮箱子,上部有一条横口,可以把信件投进去,寄到四面八方,这叫“邮箱”。
如果要寄物品,也可以在这家百货店办理。这一来,宋达不再做信客,就顺理成章了。
这乡间熟悉他的人多,正好县政府决定要在乡间办一批新式小学,他被推荐去做了教师,要承担国文课、地理课和常识课。
终于要走一条全新的路了,他立即想到了深山里的上岙坟场。老信客已经去世好几年,就落葬在那里,他要去祭拜。
坟场由上海一批同乡集资,进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修建。现在已经很成气象,管理人员也有七八个。
管理人员说,坟场修建的集资者中,有余叶渡和余木典的名字。他们本想让自己抱愧终生的老信客能有一个更像样的居息之所,但在投资和规划时,终于明白,这也是自己的归息之地。
余叶渡和余木典都是在冬天去世的,先后隔了一年。
当余叶渡的棺木运来的时候,满山都被大雪覆盖。老信客拄着拐杖,到山口迎接,他浑身也被大雪遮了个银白。在那个红缎圆圈事件后,他们一直没有见面。
一年后,余木典的棺木运进山口的时候情景几乎相同。浑身银白的老信客为这种巧合惊呆了。“明年,该是我了。”他说。
果然是这样。他的葬礼的主持者,是宋达。乡人来得极多,在山道上看不到尽头。
今天宋达向老信客的墓奉上三炷香,然后说:“师傅,我去教书了,我知道你会点头。”
【八】
宋达在小学教书,上下称誉。他不仅知识丰富,口才无碍,而且眼界开阔,深察人情。遇到事情,又善于处置,敢于担当。这种种优点,都来自于信客生涯的历练,而现在却成了这所中心小学的主心骨。不久,他被任命为校长。
在他担任校长期间,这所小学的教育质量在全省属于上乘,毕业生身心健康的程度,也令人喜悦。其中不少人,后来在各个领域成果出色。
有一次,省教育厅召集校长开会,一位新来的副厅长在报告中以自己的经历来说明文化传递的魅力。这位副厅长是中年女性,一看上去极有气质。
“我十八岁就结婚,已经三十年了。”副厅长微笑着说,“结婚那天,一位信客正好路过撞着。他以前曾把我戏称为干女儿,因此就要送礼了。急急忙忙间,你们猜他送了什么礼?他居然到书店捆了一叠开明书店、商务印书馆的优秀读物给我。因为是结婚礼物,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红缎带,把那叠书捆扎得漂漂亮亮。我真要感谢这些书,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我居然在结婚后还去考了大学,这在当时不可思议。因此,我一直把捆书的红缎带留着,有时还用来扎头发。因为,它是文化传递的信号。”
说到这里,副厅长站起身来,把头一扭,说:“这么多年了,今天我还扎着它!”
台上掌声一片。
会议结束后,宋达找到了副厅长。宋达说:“副厅长,你是绍兴人吗?”
“是啊,你怎么知道?”副厅长饶有兴趣。
“我还知道,在你这条红缎带上,画着一个小圆圈!”
这下,副厅长一下拉住了宋达的手,说:“宋校长,我每次拿起这条缎带时都要看一眼这个小圆圈,但别人都不知道,你……”
说着,副厅长把缎带从头上解了下来,翻出了那个小圆圈。
宋达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圆圈,心想,正是这个小圆圈,断送了老信客的大半辈子。但是,老信客自己却从来没有看到过。
宋达抬起头来对副厅长说:“这事说来话长,一时说不清。下午,或者明天,我会告诉你。”
宋达觉得这件事情太巧,自己还需要从心里消化一下。
秋雨注
《牌坊》《寺庙》《信客》,都是原版《文化苦旅》中的老篇目,这次进行了改写,列为全书第一部分的“如梦起点”。
不错,这正是我全部苦旅的起点。
那是我生长的土地,自然意义上的土地和精神意义上的土地。对它的记述,包含着大量童年的回忆,而童年的回忆,总是与传说相伴随。因此,一切童年都“如梦”,一切起点都“如梦”。能说穿这一点,至少是一种诚实。
我的这些文章收入《文化苦旅》,当然应该称作散文,但其中包含的传说成分和如梦成分,又渗搀于小说。当年《文化苦旅》在台湾出版后,隐地先生的尔雅出版社在编选“年度小说”时居然也把《信客》选入所说的理由是:“虽然置身于散文名著,却具备小说的一切要素。”这种眼光,超越了简单的分类框范,我很喜欢。
童年可以是“如梦”的,长大后就要一步步跨实了。由此为起点,读者将要逐一看到,我以成年人的目光和脚步所抵达的“中国之旅”、“世界之旅”和“人生之旅”。
同一本书中,包含着几个不同“阅读视域”的剧烈转换,这是我要请广大读者配合和谅解的。多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