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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坡仔跟你一起阅读好书·第一百二十五期]《文化苦旅》第三部分:世界之旅——漂泊者

苏东坡忠实粉丝
发表于 2022-03-08 23:22:41

【其一】

        很难相信一座繁华的城市会放逐出一块如此原始的土地,让它孤零零地呆在一边。从新加坡东北角的海岬雇船渡海,过不久就能看到这个岛。

        刚上岛,便看见山崖上露出一角飞檐,似有一座小庙,便找路攀援而上。庙极小,纵横三五步、多年失修,香火却依然旺盛。供品是几枚染着艳色的米糕,一碟茶叶,一堆热带水果。另有一大叠问卜的签条,挂在墙上。直眼看去,仿佛到了中国内地的穷乡僻壤,一样的格局,一样的寒伧,一样的永恒。小庙供的是“大伯公”,中国漂泊者心中的土地神。

        其实,这个岛的真正土地神不是大伯公,而是我去拜访的老人。他叫林再有,八十多岁,福建人。很年轻的时候就到了南洋,挑着一副担子做货郎。家家户户都痴痴地询问着有没有家乡用惯了的那种货品,林再有懂得这份心思,尽力一一采办。天长日久,他的货郎担成了华人拴住家乡生活方式的锁链。

        漂泊者的绝大部分是独身男子。当时的南洋,湿褥烟瘴,精壮男子一个个倒下了,没有亲人,没有祠堂,没有家族的坟山。一切还是请这位货郎四方张罗吧,林再有不知掩埋过多少漂泊者的遗恨,插立过多少写不出准确姓名的木牌。每次做完这些事,他在第二天挑着货郎担挨家挨户游荡的时候,会给大家简略通报死者的情况,发几声感叹,算是作了一篇悼词,一篇祭文。

        就这样,林先生一年年老去,在地方上的威信也越来越高。他没有担任过任何职位,没有积聚多少钱财,也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、但每天,只要这位身材瘦小的老货郎还在风雨骄阳中一摇一晃,这些村落也就安定了。

        他的住所在全岛离码头最远的地方,一座两层木楼。栅栏门虚掩着,我轻轻推门时,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翻弄什么。陪我去的朋友以前来过这里,便大声告诉他来了中国客人。

        老人一听,立即敏捷地跳将起来,伸着手朝我走来。他不是握手,而是捧着我的手轻轻抚摩着,口里喃喃说着我不能完全听懂的福建话。然后返身进屋,颤颠颠地端出一盘切开的月饼,又移过几案上原来就放着的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,开始细细筛茶。我猜想,这些年来不大会有中国人像我这样摸到这个小岛上来逛,因此见多识广的老人稍稍有点慌张。

        铁观音一杯杯筛下去,月饼一块块递过来,他一味笑着,也不问我的职业,以及为什么到新加坡来。当我实在再也吃不下月饼时,他定睛打量我是不是客气,然后说:“那好,就看看我的家。”

        他先领我朝檐廊东边走去,突然停步,嘿嘿一笑。我抬头四顾,竟然是几十架巨大的铁丝笼,里边鸟在飞翔,猴在攀援,蛇在蜿蜒,活生生一个动物园。我正待细细观赏,他却请我上楼。楼梯很陡,楼上是他家卧室,打扫得一尘不染。朝南有一个木架阳台,站在那里抬眼一望,可看到半个岛屿。我相信,清晨或傍晚时分,老人会站在这儿细细打量自己的“领地”。大大的中国不呆,漂洋过海找到这么一个小岛,在这里度过一生,又在这里埋葬。这是一个多么酸楚又多么浪漫的故事啊。

        老人忽然拍拍自己的头,对我说:“你看,差点给忘了,我那儿还有房!”说着指了指东南方向的海滩。

        当然还得跟他去。路不近,一路上遇到不少岛民,大家都恭敬地立在一边向老人问好。老人庄重地向他们点点头,然后趋身过去轻轻说一句:“中国来的!”他是在向他们介绍我,我都听到了。

        终于到了海滩,那里有一个鱼塘,鱼塘靠海的一边有一道闸门。到这里才知道,这是货郎业凋敝后老人的生活来源。这个鱼塘和闸门,可以在海湖涨落之间为老人提供为数可观的海鲜,大部分出售,小部分自享。鱼塘边有一间小小的木屋,开门进去,床铺、生活器具、炊事设备,一应俱全。老人打开南窗,赤道的长风鼓荡进来,凉爽极了。海天尽头隐隐约约处,已是印度尼西亚。老人经常住在这里等待潮涨潮落,有时风雨太大,懒得回去了,就在这里过夜。他已不必出海捕鱼,只是守株待免,开出一个小小的闸门静等鱼虾自来。海明威《老人与海》中的老人太辛苦了,我们这个老人安详得多,中国的血统给了他一种委和的生态。

        老人在小屋里对我说,现在他年纪太大,已不大到小屋来住了,小屋一直空着。如果我有心绪,尽可以住到这间小屋里来,与海作伴,伴海同眠,住上十天半月。

        等我们从海滩回到他的家,家门口却等着两个印度人。老人用英语与他们交谈,才知他们是政府官员,前来考察这座岛的开发问题了。是啊,刚才我还一直在惊讶,寸金宝地的新加坡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岛屿荒芜着呢。新加坡政府做事干脆利落,只要他们下决心开发,过不了一两年,全岛会彻底换个模样。是成为一个国际俱乐部?一个度假别墅群?一个大企业的所在地?或者,一个废品处理所?这一切都不知道了。这两个官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老人对这个岛的重要性,专程来了解岛上生态的各种资料。

        老人听罢,手忙脚乱地在檐廊的桌上翻找,好半天找出几本皱巴巴的小簿子,纸张都已发黄了,递给官员。他没有请这两位高个儿印度人坐,只是仰着头给他们说着什么,声音轻轻的。

       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忍去听,一种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要发生了,一种绵长的生态就要结束了。两个高高的印度人站在这个华族老货郎面前,大大的文件夹摊开在手上。老人递上去的黄纸小簿落在文件夹中、铁丝笼里的动物冲着两个肤色陌生的客人乱叫。这一切,老人都要承受了。官员抄录了一些什么,很快就走了。我们也默默站起身,准备告辞。老人进屋换了件衬衫,说“我陪你们走”。我再三推阻,他全不理会,也不关门,已经走到了路上。

        我不知道老人平时走路是不是这样走的,一路行去,四处打量,仰头看看树顶,竖耳听听鸟鸣,稍稍给我指点一些什么,有时又在自言自语。这神态,既像是一个领主巡行,又像是在给自己的领地话别。

        老人很哲理地朝我笑笑,说:“人乡随俗,总得跟着变。”

        看着他的身影,我想,这位连英文也已熟习了的“大伯公”是会接受小岛即将面临的变化的,哪怕这个变化很大,又发生在他晚年。他一生告别过太多的东西,最后静静地守着这座人丁稀少的岛屿。现在要他告别这种宁静了,他的鱼塘,他的海滩小屋,他的家庭动物园,也许都会失去。

        请相信,他会受得了的。作为漂泊者,他已习惯于告别。



【其二】

        本地报纸陆续刊登了我讲学的一些报道,他看到了,托一位古董店的老板来找我。带来的话是:很早以前,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在香港印了一批私用稿纸,每页都印有“我的稿子”四字,这种稿纸在他家存了很多,想送几刀给我,顺便见个面。

        这是好愉快的由头啊,我当然一口答应。

        他七十多岁、姓沈,半个世纪前的法国博士。在新加坡,许多已经载人史册的大事他都亲身参与,与几代政治家都有密切的过从关系。在中国,他有过两个好友,一个吴晗,一个华罗庚,都已去世,因此他不再北行。

        他在此地资历深,声望高。在我见他那天,古董店老板告诉我,陪着我想趁机见他一面的人已不止一个。其中一个是当地戏剧界的前辈,广受人们尊敬,年岁也近花甲,但一见他却恭敬地弯腰道:“沈老,四十年前,我已读您的文章;三十年前,我来报考过您主持的报社,没有被您录取……”

        沈老从古董店那张清代的红木凳上站起身来,递给我那几刀大号直行稿纸,纸页上已有不少黄棕色的迹斑。稿纸下面,是一本美国杂志 Newsweek,他翻到一页,那里介绍着一个著名的法国哲学家EM.Cioran,有照片。沈老说,这是他的同学、朋友,今年该是七十八岁了。我一眼看去,哲学家的照相边上印着一段语录,我匆匆溜了一眼,意思好像是:要不是找不到自杀的可能性,我早就杀了自己。有点费解,倒像是哲学家说的。

        沈老说,这本杂志是最新一期,昨天刚刚送到,不是因为有这篇介绍才特意保存的。“一辈子走的地方太多,活的时间又长,随手翻开报纸杂志都能发现熟人。我的熟人大多都是游荡飘零的人,离开了祖国,熬不过异国他乡的寂寞,在咖啡馆蹲蹲,在河边逛逛,到街心花园发呆,互相见了,眼睛一对就知道是自己的同类,那份神情,怎么也逃不过。不管他是哪个国家来的,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一起上酒吧,起叹气说疯话,最后又彼此留地址,一来二去,成了好友。很快大家又向别的地方游荡去了,很难继续联系,只剩下记忆。但这种记忆怎么也淡忘不了,就像白居易怎么也忘不了那位琵琶女。你看我和这个Cioran,几十年前的朋友,照片上老得不成样子了,我一眼就认了出来。”

        显然,这是确实的。据Newsweek编辑部说,Cioran 原是罗马尼亚人。现在,七老八十的他,已经成了世界上读者最多的哲学家之一,但一接受采访,开口还是谈他的故乡罗马尼亚。他说,由于历史遭遇,罗马尼亚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怀疑主义者。可以想像,在巴黎的酒店里,年轻的Cioran和年轻的沈博士相遇时,话是不会少的。更何况,那时中国和罗马尼亚,同时陷于东西方法西斯的铁蹄之下。

        我们一伙,由古董店老板做东,在一家西菜馆吃了午餐。餐罢,谈兴犹浓,沈博士提议,到一家“最纯正伦敦风味”的咖啡座继续畅谈。

        新加坡拥有世界各地的饮食小吃,要精细地辨别某地风味,只有曾经长居该地的人才有资格。沈博士在这方面享有充分的发言权。他领着我们,一会儿过街,一会儿上楼,一会儿乘电梯,七转八弯,朝他判定的伦敦风味走去。一路上他左指右点,说这家日本餐馆气氛对路,那家意大利点心徒有其名。这么大年纪了,步履依然轻健。上下楼梯时我想扶他一把,他像躲避什么似的让开了。于是,他真的躲开了衰老,在全世界的口味间一路逍遥。

        终于到了一个地方,全是欧美人坐着,只有我们几个华人进去,占据一角。

        “完全是在伦敦。你们坐着,我来张罗。”沈博士说,“别要中国茶这儿不会有。这儿讲究的是印度大吉岭茶,一叫大吉岭,侍者就会对你另眼看待。茶点自己去取,随意,做法上也完全是伦敦。”

        当“大吉岭”、咖啡、茶点摆齐,沈老的精神更旺了。那架势,看来要谈一个下午。

        “我在巴黎认识一个同胞,他别的事情都不干,只干一件事,考博士。他没有其他生活来源,只有读博士才能领到奖学金,就一个博士、一个博士地考下去。当我离开巴黎时,他已经拿到八个博士学位,年岁也已不小。后来,他也不是为生计了,这么多学位戴在头上,找个工作是不难的。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当作一种游戏,憋着一口气让欧洲人瞧瞧,一个中国人究竟能拿到几个博士!见面我只问:这次第几个了?”

        “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。只要找到我,总是讨酒喝。喝个烂醉,昏睡几天,醒来揉揉眼,再去攻博士。漂泊,也要在手上抓根缆绳,他把一大串学位当作了缆绳。我离开巴黎后就没听到过他的消息,要是还活着,准保还在考。”

        我问沈老,这个酒鬼的八个博士学位,都是一些什么专业?沈老说,专业幅度相差很大,既有文学、哲学、宗教,也有数学、工程、化学,记不太清了。这么说来,他其实是在人类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,但他哪儿也不想驻足,像穿了那双红鞋子,一路跳下去。他不会不知道,他的父母之邦当时是那样缺少文化,那样缺少专家,但他却睹气似的把一大群专家、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,然后颓然醉倒。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永不起运的知识酒窖,没准会在最醇浓的时候崩塌。

        “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更怪诞,”沈老说,“大学毕业后没找到职业,就在巴黎下层社会瞎混,三教九流都认识,连下等妓院的情况也了如指掌。不知怎么一来,他成了妓院区小教堂的牧师,成天拯救着巴黎烟花女的灵魂。我去看过他的布道,那情景十分有趣,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带有明显中国口音的法语,竟显得那样神秘和潦倒。”

        “亏他也做了好几年,我们原先都以为他最多做一二年罢了。不做之后,他开始流浪,朝着东方,朝着亚洲,一个国家一个国家逛过来。逼近中国了,却先在外围转悠。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贡,在街上被一辆汽车藏住,汽车里走出了吴庭艳,他在巴黎时的老熟人。吴庭艳那时正当政,要他帮忙,想来想去,他当过牧师,就在西贡一所大学里当了哲学系主任。据说还当得十分称职,一时有口皆碑,俨然成了东南亚一大硕儒。后来越南政局变化,他不知到哪里去了……”

        我想,这个人的精神经历,简直可以和浮士德对话了。他的漂泊深度,也许会超过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学位的人。如果以这样的人物作为原型写小说,应该会出现特殊的深度。一群中国文人把整个民族几个世纪来的屈辱和萎靡,驮着背着,行走在西方闹市间,走出了一条勉强的人生路。现代西方的喧嚣和故家故国的情结,构成相反方向的磁力,从两头拉扯着他们,拉得他们脚步踉跄,心神不定。时间一久,他们也就变得怪异。

        这么想着,我也就再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。他还是一径慢悠悠地讲着,也不回避自己。他的经历,比那个博士和那个牧师都更重大,而且也更诡异。我只能不断建议:“沈老,写回忆录吧,你不写,实在太浪费了。”

        沈老笑着说:“为什么我家藏有那么多稿纸?还不是为了写回忆录!但是,我写过的几稿都撕了,剩下的稿纸送人。”

        我问他撕掉的原因,他说:“我也说不清,好像是找不准方位。写着写着我就疑惑,我究竟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说话?例如有一年在一个国际会议上一位政府首长要我寻找中国大使,我找了几次都错了,亚洲国家的人都长得很像。最后,我凭旗袍找到大使夫人,再引出大使本人。这样写本来也不错,但是写到最后,出问题的是叙述主体。我是谁?在找什么?……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,越写越不顺,把已经写了的都撕了,撕了好几次。

        我问沈老,什么时候会回中国大陆看看?他说,“心里有点怕,倒也不怕别的,是怕自己。就像撕那一叠叠的稿纸一样,见到什么和感到什么,都要找方位,心里毛毛乱乱的。何况老朋友都不在了,许多事情和景物都变了,像我这样年纪,经不大起了。”

        我看着他,心想,老人还会不会又一次来了兴致,重新动手写回忆录?我默默祝祈这种可能的出现。但是,他会再一次停笔、再一次撕掉吗?

        他毕竟已经把一大叠稿纸送给了我。稿纸上,除了那一点点苍老的迹斑,只是一片空白。



【其三】

        英语里的billionaire翻译成华语成了“亿万富翁”,但她是女性。市民小报中有“富婆”的字眼,我当然不会用在她头上,人家是高品位的文化人。华语虽然悠久,却还没有来得及为各种巨富调理好足够的词汇。

        她在一家豪华饭店的“李白厅”里请我吃饭。请我,原因很多,其中一条,与上海有关。

        在新加坡要找一个上海人,远比在纽约、旧金山、温哥华、东京困好像华侨也有个分工,南洋显然是被福建、广东包了,上海人乃至江浙人挤在这里显得无趣,跑到别处去了。结果,一个上海人要在这里听几句道地的上海话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。我在这里遇到过几次没有前因后果的聚会,参加者就是几个偶尔相识的上海人。名字还没有一一搞清呢,却来邀请吃饭了,主菜是“腌笃鲜”“炝蟹”什么的,当然要去。有次我请当地一位著名艺术家驾车载我赴约,为了不使这位艺术家受冷落,预先在电话里讲明“不全讲上海话”。结果是,一进门一屋子的上海人都忘情,弄得这位艺术家在饭桌一隅呵欠连连、昏昏欲睡。

        我进李白厅时,她已坐在那里,整个大厅就她一个顾客,一群女招待显然都认识她,极其恭敬地站在一边,注意她有什么最细小的要求,例如要移一下茶杯、挪一挪椅子之类,陪她等。我风风火火闯进去,她的上海话就劈头盖脑地过来了,讲得十分流利和纯正。华语的庞大家族中有一些分支是很难学道地的,上海话就是其中之一。一开口就听出来,半点马虎不过去。说两三句,就可充分表明你和上海的早期缘分。

        话题一展开,她的上海话渐渐有点不够用了,她离开上海已经整整半个世纪,而今天的谈话内容,多数词汇都是这半个世纪来新冒出来的,她不知道用上海话该怎么说。她开始动用上海腔很重的“普通话”,还是不解决问题,最后只好在一切名词概念上统统用她最纯熟的语言——英语来表达了。

        突然,奇迹一般地,她嘴里又冒出来一大堆湖南话。原来她原籍并非上海,而是湖南,父亲是长沙郊区一个菜农的儿子,靠刻苦读书考上了官费留学,学成回国成了上海一个著名的工程师,但还是满口湖南腔。她在上海出生、长大,读中学时,在鲁迅小说中了解了中国农民,因此有意去摹仿父亲的湖南话,希望从中找到一点祖父的面影。结果是,二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到长沙,满口长沙话把湘江宾馆的服务员小姐吓了一跳。

        语言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,有时简直成了一种符咒,只要轻轻吐出,就能托起一个湮没的天地。我知道,这位多少年来一直沉溺于英语世界中的女士,真正说湖南话和上海话的机会微乎其微,但那些音符、那些节奏,却像隐潜在血管中的密码,始终未曾消失。

        她曾经走遍了世界各地,人生的弓弦绷得很紧,但是,不管在什么地方、当她在繁忙的空隙中一人静处,唤回自我的时候,湖南话和上海话的潜流就会悄悄泛起,然后又悄悄消褪。如果不是这样,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几乎半个世纪没有真正说过的湖南话和上海话,依然如此纯正。

        “年纪大了就喜欢回首往事,哪怕在梦中。”她说,“做梦是一截一截的,每一截都讲着不同的方言。

        她年轻时在上海的居住地是斜桥。斜桥地区我很熟悉,根据她的依稀描述、我一条街一条街地在脑子里爬梳过去,想找到一幢带花园的影影绰绰的楼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她不记得路名,不记得门牌,记得也没有用,五十年间,什么没变?她找不回去了,只剩下那一口上海话,留在嘴边。

        她说,她明天去泰国,那儿他们家正在筹建一座餐厅。“李白厅”的名字已被这儿用掉了,她打算把泰国的那一家叫做“杜甫厅”。可是,这个名称用湖南话一说就成了“豆腐厅”。

        “豆腐虽然我也爱吃,却不能这么去糟蹋中华民族的一个伟大诗人。”因此直到今天,她还在为餐厅的名字苦恼着。

        她从泰国回来,又邀我到她家去了一次,一起被邀请的还有哈佛大学的赵如兰教授。印度门卫,马来西亚仆人,菲律宾女佣,忙忙碌碌地围着几个客人转。她故意向我们努努嘴,说今天晚上,我们主客之间说华语。于是,今天晚上在这个院子里,华语就像在唐代一样神气。

        客厅里挤挤地摆设着世界各地的工艺品,而兜门正墙上却悬挂着一幅垂地长轴,上面以楷书抄录着孟郊的《游子吟》:


        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

        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

        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


        这些毛笔字写得生硬、稚拙,但又极其认真。这是女主人的女儿写给妈妈的。女儿从小受英语教育,是一位造诣很高、名声很大的英语作家,曾荣获过联合国的英语小说大奖。

        这么一位女才子,不知怎么一来,竟捏着一枝毛笔练起中国字来。至于孟郊这首诗,要由一位立足英语背景的作家来找到、读通,以至感同身受,更是要花费好些时日。但她毕竟写出来了,亮堂堂地挂在这儿,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揣摩了好久家乡口音,只为了深情地喊一声“娘!”

        这当然是对着她的母亲。但不期然地,也同时喊出了对母语的恭敬,她把这两者混在一起了。即便对精通英语的母亲,她也必须用华语来表示感谢。

        我们不妨顺着她的混同,再往前走出一步。如果把华语也一并看作是“慈母”,那么,从她手中拉牵出来的线,真是好长好远,细密地绾接着无数海外游子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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