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静,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。
高城出奇的愤怒:“耳朵聋掉了吗?起床!”
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,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。
他们已经等了很久。
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,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队站在雨地上。军靴践踏着雨水,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,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。没人发口令,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。高城沉默地看着,七连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,而是翻了个倍。天天与连队食寝与共的高城也感觉出一种威压。队列静了下来,只有雨水淋浇的轻声。
“你们列位……”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,连目光都似乎凝固,动的只有雨水。这让高城几乎有点说不下去,“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……老洪,你来说……”
他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子,然后想起那个人已经走了。这让高城又哑然了几秒。
哑然。哑然之后是爆炸。
“目标靶场!全速!冲击!”钢七连炸了出去,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,高城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:“杀——”
士兵们都愣了一下,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,尤其是在团大院里。伍六一跟着大喊:“杀!”
有第一个人就有了第二个,第三个直到第十三个是一起喊的,往下呼应的是一个排,半个连,整个连,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,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——因全连命运而生的愤怒。许三多跑在队伍的另一侧,他是全连里没有呐喊的唯一一个,但他没有落下一步。
(团报有误)
三个人,两杆旗,如此奇怪的组合从团部走廊上走过,不得不让人注意。张干事和李梦,看着高城几个进来,一时感到惊讶。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。
“有,有什么事吗?”张干事打量着高城。高城很沉得住气,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,再敬了个军礼,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“浴血先锋钢七连”,放在桌上,接着,便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张干事,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?”
张干事默然承认,高城说:“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,五十七条命,换回这杆旗,旗上有这七个字。”
张干事有点哑然,“浴血先锋”,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。
“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?”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。
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:“就算?好了?”
张干事说:“你要我怎么办?报纸都发出去了!”张干事想耍赖皮了。
周围的人越聚越多,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。一个是拉不下面子,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。
“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!”
李梦接口道:“搞笑了,你没事吧?”语气太损,许三多还好,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。
“您也可以不道歉。我这里有两个兵,想比什么,擒拿格斗、登山越野、徒手攀缘,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,我们这一律奉陪。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,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,陆海空三军、装甲步兵战术,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,我陪着你辩。”
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,嚷嚷着:“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?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,找管事的吵吵去!”
高城却寸步不让:“第一,七连还没散;第二,散了番号也在,那叫改编不叫解散;第三,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。”
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,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。
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,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。“马小帅,钢七连有多少人?”做班长的许三多问。
“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!在五十三的连史中,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!”
“马小帅,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?”
“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!我为我自己骄傲!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!”
“马小帅,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?”
“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!”
马达声一停,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:“马小帅,当战斗到最后一人,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?”
“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!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!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!”“马小帅,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?”
“他们是我的兄弟。我为我的兄弟而死。”
(成才不明白那种不抛弃,不放弃的精神,前期完全的反派自私人物)
“马小帅,不论是谁,不论是将军、列兵,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,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!”
“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,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。”“马小帅,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,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,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,但是我希望……”
许三多话没说完,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,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,轻声地说:“把眼泪擦了。”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,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。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,他接着他的话:“但是我希望,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!”
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:一声霹雳一把剑,一群猛虎钢七连;
钢铁的意志钢铁汉,铁血卫国保家园。
杀声吓破敌人胆,百战百胜美名传。
攻必克,守必坚,踏敌尸骨唱凯旋。
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。
第一年当兵,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。第二年当兵,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。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,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。
“他说谢谢你!”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。
“谁?”
“他说你那么伤心,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。死过去又活过来,忽然一看,世界好大,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。他说谢谢你,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。”
“谁?”
“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,想想这话……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,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,整个头塞进去,洗脸。
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,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,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,屏息静气地看着他:“谁?”
“照顾我的人,让我照顾你的人,被我们挤走的人,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,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,还能有谁?”
许三多没说话,但那一瞬间,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。